显而易见,美国科学院派出针刺麻醉考察组到中国的主要目的不是去“增进两国人民的友谊”,更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这些团员肩负一个重任,就是要对针刺麻醉作出一个美国式的评估,写出一份科学的“评估报告”,对美国医学界、科学界和广大民众有个交代。
对于这些专家来讲,参观考察是容易的,对所见到的事物发表一些意见也并不难,团长培皮博士留下洋洋万字的日记就是证明。但要写出一份正式的考察报告,既要符合客观事实,遵循科学准则,又能代表各位专家的意见,使美国各界都感到满意,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能就是由于这些复杂的原因,美国各界期待的针刺麻醉评估报告一度“难产”。专家组于l974年5月回到美国后,多次开会讨论评估报告,数易其稿,还请多位专家审阅过初稿,直到1976年,美国科学院才正式出版了考察报告。
《针刺麻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
出版单位为:美国国家科学院,华盛顿特区,l976年[124]。
报告中列出了针刺麻醉研究组的全部l2名成员(如前述),并没有标明执笔人。刊在扉页的“说明”充分显示了报告的权威性:
本报告的主题是由国家科学研究理事会通过的研究项目,理事成员从美国国家科学院、国家工程学院、国家医学科学院选出。对负责本报告编委的选择主要考虑到各自的专业特长和专业之间的平衡。根据由美国国家科学院、国家工程学院、国家医学院院士组成的“评估委员会”建议,本报告还通过了报告作者以外的专家组的评估。
对于中国方面热情诚恳的接待,美国专家们在书面告中表达了对接待人员和专业人士的感谢,并表明他们的参观考察得到了中国医生、科学家、管理人员及患者的充分配合,对他们提出的有关问题,中方都尽可能作出了回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中国对他们保留秘密。
报告还显示,在赴中国之前,专家们就作了充分的准备。他们参考了上海针麻协作组的报道,设计了一份自己的“针刺麻醉疗效评估标准”,还准备了一个详细的“针刺麻醉手术检查清单”(checklist),在他们到达香港时,曾开会集体讨论通过,并做了具体的分工。
美国专家的针刺麻醉手术疗效评价标准是十分严格的。简单地说,标准把针刺麻醉效果分为4级。一级为完全成功,患者仅用针刺镇痛,手术中无任何疼痛和疼痛的指标(如:主诉、表情、动作、血压、脉搏、呼吸等);二级为基本成功,手术中患者可能有轻度或一过性疼痛或疼痛指标,可以使用少量局部麻药,但药量本身不足以镇痛;三级和四级属于不成功病例,病人在手术中有明显的疼痛或疼痛指标,区别是三级的病例能不用局部药物麻醉,在针刺镇痛下完成手术,而四级的病例需要注射局部药物麻醉才能完成手术。专家组认为,按照美国麻醉的标准,一级和二级病例可视为手术麻醉成功,三级和四级属于手术麻醉失败。在他们设计的“检查清单”中,列出了有关针刺麻醉手术的种种细节,由代表团成员集体负责对每个手术作出详细的记录。
美国针刺麻醉研究组的考察报告共有73页,主要有三方面的内容。第一方面是针刺在手术中的应用,主要记述了他们参观过的48台针刺麻醉手术,疗效评估结果,以及考察组的结论;第二部分是针灸减痛的实验研究,记述了中国基础研究科学家在人体和动物等方面的实验研究,有关针刺减痛的实验证据和假说,以及考察组的结论;第三部分是附录,记载了考察团参观过的医院、学校和研究所,以及接待过他们的中国医生、科学家、护士、官员的姓名和职务。细心的编者还在这些中国人的英文名字旁用手写体标明了他们的中文名字。编者的用意可能是让这些中国学者也参加担保考察报告内容的真实性,这一举手之劳为后来考证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因为此报考的第一部分最重要,涉及核心的针刺麻醉疗效问题,现简述如下:
按照手术的类别,报告中用6个表格总结了48例针刺麻醉手术,表中包括疾病诊断、手术方式、年龄、性别、术前用药、局部麻药使用、针刺位置、刺激方式、疗效评级等多项内容。
主要临床病例情况如下:
腹部针刺减痛手术l3例,其中疗效一级2例,二级4例,三级l例,四级6例。
头颈针刺减痛手术l4例,其中疗效一级6例,二级4例,三级0例,四级4例。
胸腔针刺减痛手术6例,其中疗效一级2例,二级3例,三级0例,四级1例。
骨科针刺减痛手术3例,其中疗效一级2例,二级l例,三级0例,四级0例。
眼科针刺减痛手术3例,其中疗效一级3例,二级0例,三级0例,四级0例。
拔牙针刺减痛手术9例,其中疗效一级5例,二级3例,三级0例,四级1例。
48例针刺减痛手术疗效总结
疗效级别 |
例数 |
百分比 |
满意率 |
一级 |
22 |
45% |
|
二级 |
13 |
27% |
(一+二)73%满意 |
三级 |
1 |
2% |
|
四级 |
12 |
25% |
(三+四)27%不满意 |
美国针刺麻醉考察组的报告结论
1.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大约10%的患者可以使用针刺激有效地控制手术中的疼痛。重要的是需要认识到,这还是一项正在实验中的技术。
2.针刺显然在很多情况下可以极大地改变疼痛的感受。但是,针刺是否能够达到完全消除疼痛(analgesia)令人存疑,在适合的条件下,针刺后可以达到不同程度的痛觉减退(hypalgesia)。
3.针刺减痛(acupuncture hypalgesia)是一个有意义的人类生物现象,机制不明,不需要进入催眠状态。在某些情况下,社会因素可能重要,但这些因素本身不足以产生观察到的效果。某些精神心理机制显然对改变疼痛感觉很重要。
4.针刺减痛的有效性因不同的手术及在病人之间有所差别,甚至同一病人在不同时间亦有差别。看起来在甲状腺瘤切除术、眼科手术、胸腔手术、部分骨科手术及大部分拔牙术中,针刺减痛效果更令人满意。显然,针刺减痛在腹部手术中效果较弱,尤其是胃切除术,但在腹部的其他手术经常是令人满意的。
*本研究组的一名成员,亚瑟·托巴(Arthur Taub),对本报告的结论有不同意见。他对针刺减痛的观点已经在不同科学杂志发表(比如《耶鲁医学》,9:4—6,1974 )。
点评
《针刺麻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一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有关针刺麻醉的评估报告,也是一份比较科学公正的报告。报告对在多家医院进行的48例针刺麻醉手术做了准确的记录和评价,总结了当时针刺麻醉的基础科学研究的证据和状况,同时指出了针刺麻醉的实验性、局限性和潜在问题等。可以说,报告关于针刺镇痛手术效果的评价和结论基本符合实际情况,某些观点虽略有保守,但不失严格的科学态度。这份学术仲裁式的报告,无论在35年前还是在今天,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都应该能够为大多数科学界人士及民众所接受。
首先,报告充分肯定了中国针刺镇痛手术的真实性,并客观地将临床实际效果按照美国标准分为4级,认定在48例手术中,有35例,即73%的病例,用针刺的方法能够取得满意的镇痛(麻醉)效果,使手术能够顺利完成。这个针麻手术成功率略低于中国当时的报道,可能是由于美国判断标准同中国有所不同的原因,但在医学领域里,73%的成功率实在不算低了。
其次,报告承认了针刺减痛这一生物学现象的临床意义,这无疑是肯定了中国人的发明创造。专家们还观察到采用针刺减痛手术的病人有手术中神智清晰、术后恢复快、药物副作用少、手术并发症低等优点。
第三,报告回答了一些对针刺麻醉手术的猜测和质疑。比如否认了针麻是催眠术的猜测;以专家的观点表明,一些针刺麻醉病人术前使用的少量镇静或镇痛药,以及在特定情况下使用的少量局部麻药,在临床上不足以产生消除手术创伤疼痛的作用;认为精神和意志的作用、中国人对疼痛的忍耐性、政治社会因素、环境影响等非针刺和药物因素虽然在针刺麻醉手术中都可能有些作用,但并不能完全解释针刺镇痛的现象,也就是说,肯定了针刺的特殊镇痛作用;虽然针刺作用的机制不详,但已经有很多科学研究数据指明了未来的研究方向。
还有,报告明确指出了“针刺麻醉”的提法属于用词不当(misnomer),针刺的作用实际上是减痛(hypalgesia),使用消除疼痛或镇痛(analgisia)一词也不够准确,针刺不能完全消除疼痛。所以,报告中全篇使用的是“针刺减痛手术”,而不是“针刺麻醉”或“针刺消除疼痛”手术。这一字之改,的确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不但表达了专家组的观点,也很切合针刺在临床的实际作用。Hypalgesia一词的准确解释是:“减低疼痛的感觉”,这很符合针刺麻醉的原理。但这个修改仅仅是名词之争,并没有改变针刺可以替代麻药用于手术的事实。其实,中国学术界也有同样的观点,认为所谓针刺麻醉不“麻”也不“醉”。
最后,也是报告结论的第一条,美国专家们估计在中国大约只有10%的病人可以使用针刺减痛做手术。这个估计虽然低于当时中国的实际应用情况,但向西方医学界传达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也消除了一些西方人以为所有的病人和所有的外科手术都可以使用针刺麻醉的误解。正确地指出了个体差异和镇痛不全是针刺减痛手术的局限性。日后的针刺麻醉发展也证实,正是由于针刺麻醉的这些局限性,加之针刺操作的难度,对外科医生技术的苛刻要求等原因,使针刺麻醉没能取代药物麻醉在全世界普及。美国专家在报告中和日记中也推测,由于针刺麻醉不尽如人意之处和东西方社会及文化的差异,针刺麻醉不大可能在匿方广泛推广使用,也不会取代传统的药物麻醉。报告中的这些观点,无疑对当时焦虑不安的美国麻醉医学界是一种解脱。
在大多数西方人看来,美国当年的针刺麻醉评估报告的可信度还是很高的。针刺麻醉研究组的成员中没有懂针灸的专家虽是个遗憾,但却可以避免同行的先人为主之见,这些由美国科学院挑选的专家同针灸或中国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人们也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们不会站在中立的观点看待针刺麻醉。当时,在美国还流传一些说法,认为参观针刺麻醉的外国客人大多受到了中国医生的“蒙蔽”。可是要想欺骗这个经过精心挑选的美国专家考察团绝非易事,因为不同于以往的政客和媒体西方参观团,此专家团的成员都是麻醉和疼痛方面的专家,具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受过系统的西方科学教育,对任何未经科学证实的医学疗法都会自然地发出疑问,绝不会轻易相信媒体的宣传和民间传说。如果有人在针刺麻醉手术中蓄意“造假”,是很难逃过12双专家眼睛的。更何况,他们参观的手术分别在3个大城市的16家不同的医院进行,有些医院还是他们到中国后自己选定的,如此之多的医院和医务人员联合起来欺骗美国专家,不露出任何破绽,这在技术上也是很难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