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中国医学在现代中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同西方的心灵学有没有关系?《心灵》杂志记者梅格特(Pamela Painter de Maigret)带着好奇和问题专门访问了中国，将其所见所闻发表于1975年8月的《心灵》杂志上，题为“新中国古方医治学” [121]。同过去一些美国政治新闻记者到中国采访时“顺便”报道针刺麻醉相比，梅格特的采访显得更深入和专业，尤其是采访中首次触及了传统医学中心灵学的一些问题。
有关西方心灵学的概念和《心灵》杂志的情况，本书前面做过简单介绍。“心灵学”本身在中国并不流行，但相关的内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到处可见，比如时下在中国流行的算命、拜祖、求签、看风水、气功等等，在西方人看来都有心灵学的成分。在全世界各民族的传统医学中，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灵学成分，那么在中国复兴的传统中医学中，有多少心灵学的内容呢?这正是记者梅格特访问中国的主要目的。
美国记者注意到中国在中西医结合方面付出的极大努力。中国数百年来为西方大国所控制，已经全面接受了西方医学。1948年以后，中国发动运动，铲除迷信和“社会寄生虫”，包括巫医和算命等。中草药的集市和自由市场也消失了20年。
60年代毛泽东号召重新发扬中医药，引发了传统医药的高潮和正式开始用科学方法研究传统医药。所有的人民公社都开始种草药，大学和研究所也开始研究中药的作用。在每一个药店都可以看到艾蒿，每个赤脚医生都带着草药，所有的医院都使用针灸。
令记者感到遗憾的是，很多传统的疗法已经失传了。记者遇到一位上海的几代祖传中医，被称为“老叔”，他在一家百货商店当职员已经多年。近来，他被邀请到一个医学院晚上讲中医课，他感到很高兴。但是他说：“多少年来，我们的地位都很低，有时候比骗子好一点。从‘文化大革命’以来，一切都变了，但不幸的是，很多中医的东西我都不记得了。”
记者发现，尽管中国政府支持中医药研究，主张用科学方法研究中医，但明确反对一切宗教、迷信、神学、心灵感应等内容。历史上，算命在中国也很流行，算命师会告诉人们在哪里有风水和好运。中国政府现在并不希望神学和心灵学再次复兴。中国官方的《红旗》杂志还发表文章，对前苏联的心灵学研究进行抨击，《红旗》的文章认为，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人只有视、听、嗅、味、触五种感受途径，不可能有其他方式。
显然，当时中国政府在“唯物论”的指导下，摈弃“唯心主义”，主张用科学方法研究传统中医药，强调针刺和草药的物质作用，传统中医在心灵方面的内容，都已经被当成“糟粕”所抛弃。记者梅格特在采访中不见任何心灵学的内容也就毫不奇怪了。
《心灵》杂志记者在中国询问了很多中国人如何看待心灵感应，得到的答复都和政府的观点一样，认为是迷信，是胡扯。但刨根问底地深入谈下去，又有许多人能主动讲出自己不能解释的奇}圣故事来。
很典型的一个故事是记者在无锡遇到的导游翻译讲的。翻译说，他记得在1948年，家里住着一位老年盲人算命先生，人很和善，由于岁数大了，新政府并没有管他。翻译的弟弟有病，不能起床，老先生就陪着弟弟下棋玩，他也在场。奇怪的是，虽然老先生看不到，但我们每次移动棋子，他都知道棋子在棋盘的什么地方，即使他在另一个房问，我们动了棋子，他也知道棋子在什么地方。当记者问翻译如何解释这种现象时，翻译想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毛主席语录：“中国充满了矛盾”(China is a land ofcontradictions )。
从心灵的角度看，记者认为最神奇的针灸部分是耳针系统了。耳朵被看成是一个微观倒立的人体，有很多穴位对应人体的各种脏器，这在普通西方人看来很难理解，在解剖学上也很难找到物质基础，但从心灵的角度讲很可能有一些学问。但当时美国记者不知道的是，最早描述耳针系统的是法国人，只是耳针的理论和应用在中国被广泛地接受。
传统医学不同于西方医学科学，其中既有科学(Science)又有技艺(Art)，在中国访问的过程中，美国记者意识到，中国政府在极力推动的传统中医药，重点是中西医结合和用科学方法研究中医，对传统医学中的“技艺”和民间“治疗师”(Healers)并不十分重视。事实上，作为一个外国人，当时在中国很难接触到民间治疗师。
为了解传统医学中心灵感应的内容，寻找民间治疗师，《心灵》杂志的记者访问了蒙古共和国，通过美国驻蒙古使馆的朋友在首都乌兰巴托找到了一位蒙古的治疗师。据说，蒙古治疗师使用的理论和方法同中国传统医学很相似，同他们可能更容易交谈。果然，记者通过蒙古人了解到一些传统医学中心灵感应的内幕。
记者见到的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蒙古民间治疗师，叫苏木(Summ )此人高大，怪癖，说话小心。据说他对前苏联人控制的医学会很不以为然，在当地属于秘密行医者。苏木说他父亲和祖辈上几代的男人都是“医生”，他父亲在他7岁时就开始教他脉诊和针灸穴位的基础知识，到15岁时，他不但可以用手感觉到穴位，还可以“看到”穴位。他不能描述穴位是什么样，但坚持说他能看见穴位的能量是否充足。
当记者问苏木如何学会看穴位时，他说只是多年实践的结果，他父亲告诉他，当他逐渐对病人敏感后，就可以一点一点地看到，他最后做到了。苏木说，他开始时看到了心经上的主要穴位，后来其他的穴位也看到了。学会诊脉和看穴位后，他开始学习闻病人的呼吸和皮肤的气味，来分辨脏器的正常和异常功能。苏木坚持说他是用他的感觉器官从病人身体收集微弱和潜在的信息，然后用于病人的治疗。他说他从事的是治疗“技艺”，坚决否认其中含有任何“巫术”。
记者问苏木他是否见过病人第一面时就凭直觉知道病人得的是什么病。他显然感到不方便回答，躲躲闪闪地说，因为他有很多年的经验，所以可以很快地作出诊断，同时强调，有经验的治疗师能做到这样很正常。他还说，根据推理，在病人来看他之前，他能事先知道病人得的是什么病或发生过什么意外。苏木认为这种感觉是知识的延伸，是医生必须学会的。
记者梅格在中国访问期问特别注意到，中国政府主导的传统医学研究，十分重视物质的和客观的现象，对于传统医学中心灵方面的内容，采取完全抛弃的态度。其中最典型的要算是麻醉的研究了，中国医生和患者都否认其中有任何心灵的因素在起作用。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心灵》杂志记者在中国之行中特意访问了一家医院，参观了令人难忘的针刺麻醉手术。并将所见到的过程详细记录了下来，发表在杂志中，让读者自己来判断中国的针刺麻醉是否含有心灵感应的因素。
记者在上海的新华医院(Hsinhua Hospital)参观了针刺麻醉下的甲状腺肿瘤切除术。患者名字叫秦初平(音译，Chien Chu．ping)，是一位铁路工人。据针灸麻醉医生包建民(音译，Pao Jen．mi)介绍，病人手术前服用了10毫克的巴比妥用于镇静，并没有用麻醉药，病人手术前、术中和术后完全清醒。
针刺麻醉的具体方法是：病人平静地躺在手术床上，护士准备好4根不锈钢针，长度大约1．5英寸，分别扎在两侧的颈部和耳朵下面，并接上电极。电源接通后，患者的颈部肌肉随着电流而动，但病人坚持说没有不舒适的感觉。针灸刺激一会儿，患者描述的感觉是沉重、发热、发麻、发胀，据说这些感觉是麻醉成功的表现，一般需要l5～30分钟。包医生解释，针刺麻醉的说法并不准确，因为针刺下的手术，不同于药物麻醉，病人并没有被“麻醉”，还有牵拉、压力和温度等感觉。
针刺准备好了以后，外科医生切开皮肤，打开颈部，解除肿瘤，止血，缝合皮肤。整个过程，秦初平坚持说没有任何疼痛，还回答了记者的提问。在整个过程中，包医生都在细心地观察，他将电刺激仪设置在固定的电流和频率上。
手术非常成功，记者还拍了很多照片。包括病人手术中的照片，电针刺激照片，还有手术完病人马上坐起来面带微笑的照片。手术完成后，包医生还详细地向记者介绍了针刺麻醉的方法和中医理论。据介绍，在新华医院，30％的外科手术采用针刺麻醉的方法，针麻同药物麻醉比有一些好处，如病人保持清醒，无药物副作用，术后恢复快等。
包医生还说，在针刺麻醉手术中有70％～80％的病人不必使用任何麻药。是否用针刺麻醉，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病人是否自愿，另一个是手术的部位和种类。我们常用针刺麻醉做脸部、头部和颈部的手术，心脏和肺部的大多数手术也可以使用针刺麻醉。胃手术要看具体情况，如果病人年轻，
1975年8月《心灵》记者拍下了患者针刺麻醉手术的系列照片
不太胖，可以用针刺麻醉，如果有胃下垂，比较困难。腹部的手术困难很多，切口的时候，病人会有轻微的疼痛，如果移动和牵拉肠道器官，病人常有不适的感觉，加之同药物麻醉一样，腹部的粗大肌肉不容易放松，所以，手术的技术要求很高，速度要很快。
据介绍，尽管针刺麻醉不需要催眠和暗示，但是病人的态度还是很重要的。虽然针刺麻醉手术长达5～6小时很常见，但长时间的手术对病人来讲会很疲劳，需要很坚强的意志。所以，需要长时间的手术一般不采用针刺麻醉。记者在秦初平的手术中也看到，患者很强壮，有很好的控制力，术中不断谈话，平静地回答问题，很明显没有疼痛，甚至还向医生微笑，但在手术快结束时，他的眼睛流出一滴眼泪，显然病人有压力。
外科医生通常要在手术的前几天同病人见面，向病人详细解释针刺麻醉的情况。如果病人没有扎过针灸，则需要事先试针，让病人消除恐惧。护理人员还会给病人一些阅读材料，介绍手术情况。也可以安排患者观看同样的手术，或把同类的手术病人安排在一个病房，病人之间可以互相交流和帮助。
针刺麻醉的穴位有很多选择，一般是根据传统中医针灸图的穴位。包医生个人喜欢选择离手术位置比较近的穴位。刺激的方法有很多，可以用手捻转针柄，也可以上下移动针，每分钟l00～120次左右，但长时间的手术还是用电刺激比较好。
包医生还说，他们发现大剂量的肌肉松解剂可有抑制针灸的作用，脊柱注射可以完全阻断针灸的作用。他们有时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给病人服点镇静剂，就像刚刚参观的病例秦初平一样，如果病人到晚上还很激动，还会让他服一点镇静剂。
关于针刺麻醉和镇痛的理论，有十几种之多。有4种理论比较广泛地被接受，第一种是中枢神经控制理论，类似美国的闸门控制理论，认为针灸可以阻断疼痛感觉向中枢的传导。第二种是体液理论，认为针灸可以产生化学物质，抑制疼痛。支持的证据有初步的试验证明，经过针刺的兔子的血，如果输给没针灸过的兔子，会产生镇痛的效果。第三种理论认为针灸通过体内一个特殊的生物电系统发生作用，针灸穴位通常体表面电阻很低，中国、日本和前苏联都发明了测量体表穴位的方法。第四种理论是指传统的中医理论，传统的针灸师说他们能通过针灸感觉到经络的存在，针灸引起麻和颤经过经络起到止痛的作用。
通篇读来，可以看出《心灵》杂志的记者在中国采访针灸和针刺麻醉时很想找到针灸与心灵学的共同之处，可是令记者遗憾的是，在当时的中国，无论是官方还是老百姓都不承认心灵感应的存在，中医好像同心灵学根本没有一点关系。在记者详细描述的针刺麻醉手术中，似乎也很难找到一点心灵感应的蛛丝马迹。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记者跑到乌兰巴托，从蒙古医生那里终于找到了传统医学中的一点心灵感应。这篇文章使读者感到，中国现代针灸是建立在古代的哲学理论和实践经验基础之上的，针刺麻醉和针刺镇痛让人眼见为实，尽管没有满意的科学解释其作用的机制，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心灵感应因素的存在，但这并没有阻碍针灸在临床的广泛应用，也没有影响针灸对西方人的魅力，这就是当时美国人眼中的“新中国古方医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