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心灵”(Psychic)是西方人广泛接受的概念,人类的心灵不仅仅是指大脑和心脏,也不是人的肉体,它像一个场,在头脑里,在心脏里,在肌肤里。心灵有属于它自己的组成以及属于它自己的功能,心灵有着属于它自己成长与发育的过程和规律,同健康、生命、疾病密切相关。中国古代医学并没有相应的心灵理论,但在一些中医的概念和思想中,包含着同心灵学类似的内容,在传统中医治疗中起到一定的作用。新中国成立后,在唯物主义思想的独统下,应该说中国传统医学中的“心灵部分”没有得到发展,被看成“唯心主义”的糟粕,受到抑制和抛弃。
在宗教信仰自由的美国,心灵学很有市场。流行杂志《心灵》经常向读者介绍一些与心灵有关的传统医学疗法,杂志发表的内容极其广泛,经常涉及的题目有,静坐、养生、瑜伽、催眠疗法、心灵感应、特异功能、易经等。在美国科学界,也有很多科学家对这方面的研究感兴趣,只不过是经常回避心灵这个名词,以“大脑和身体相互作用”(Mind Body Interation)为题从事科学研究。
《心灵》杂志于1972年7月发表了约翰•怀特(John W White)先生的文章,题目为“针灸:世界最古老的医学系统”[94]。文章开头引用尼克松私人医生的话,说针灸是“我们早就应该学习,用于临床的东西”。文章并没有将针灸牵强附会地同西方心灵学连在一起,而是回顾和介绍了早年英文针灸著作,采访了东方医学史专家,从西方人的观点,对中国针灸进行了细致的介绍,同时采访了许多西方医学科学家,记录了他们当时对针灸科学研究的看法和对针灸研究的预测。
文中介绍,1971年《纽约时报》掀起针灸热时,美国学术界才发现他们不但对这门古老的治疗艺术一无所知,而且在美国根本找不到一本完整地介绍针灸的英文书籍。在欧洲各国,法国较早使用和研究了中医针灸,但美国人大多数不懂法文,英国出版的针灸书籍自然成为美国人发现针灸的第一目标。
怀特在他的文章中特意提到,比较早的英文针灸书籍应该算是英国菲力斯•曼医生于1962年出版的著作《针灸:古代中国的治疗艺术》。哈斯利先生(Aldous Huxley)在该书的序言中说:“针刺脚上的穴位可以增强肝的功能是有点不可想象,问题是这是经验和发生的事实。”哈斯利还解释说针灸可以用来治疗和缓解各种疾病,包括偏头痛、头痛、溃疡、关节炎、高血压、结膜炎、花粉过敏症、痤疮、坐骨神经痛、昏迷、肝炎、哮喘、痔疮、心绞痛、腰痛、弱视、扁桃体炎、贫血和失眠。
有关菲力斯医生对针灸的贡献,本书在前面的章节有所提及,但这里还需要进一步说明如下:
菲力斯医生在中国学习过针灸,通晓一些中文,在他的许多著作中对针灸进行了系统的介绍。除此之外,他还出版过《经脉腧穴图表》、《针灸经络》、《针灸治疗疾病》、《针灸:治愈多种疾病》等英文书籍,是早年用英文介绍针灸出书最多的学者。他的针灸著作多数以中国针灸书籍为标准,或直接从中文书籍翻译过去。当年他的针灸图谱出版后,还给中国中医研究院邮寄了一本,并附中文信函如下:
“北京中国中医研究院台启:我在1964年7月到贵国见习针灸学,最近出版了这本经脉腧穴图表,是根据贵国标准针灸刊物制定腧穴数目而定,希望不懂华文的欧洲学者,可以按图找到正确的腧穴,以进行治疗,更希望多加指导与交换贵国出版的宝贵针灸书籍。至盼。菲力斯•曼(博士于英伦)Flix Mann,June l966” [95]。
菲力斯的先见之明使他在1971年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为西方针灸权威,应邀到世界各地介绍针灸,他早期出版的针灸书籍和图谱也随之热了起来,在美国和欧洲被一版再版,他著作的内容主要是用英文向西方人介绍传统中国针灸,在欧洲和西方医学界很有影响。比如,菲力斯的《针灸:中国古代治疗术》和《针灸图谱:穴位和经络同体表解剖关系》等书都曾经是灸界的畅销书[81,82]。可是令人费解的是,菲力斯在晚年突然改变了对传统中国针灸的看法,认为传统针灸的理论并无科学根据,如同中世纪的人们把地球看成是平面的一样,并不符合实际,他还提出了自己的“科学针灸”(Scientific acupuncture)的概念。
另一位接受了《心灵》杂志记者采访的学者,本书在前面章节也有提及,就是中医最古老的经典著作《黄帝内经》的英文版翻译,伊尔扎•威斯(Ilza Veith)博士。威斯是美国第一个医学史博士,知名东方医学专家,旧金山加州大学医学院健康科学史系主任和教授。她的中医译著早在1949年就出版了,但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同样是美国的针灸热造就了她的知名度。威斯于l972年向美国媒体介绍说,她不是针灸的卫道士,但很期望在美国能开展针灸研究。早在1962年,她就在一篇发表在美国医学会杂志的文章中提出,应该组织医学科学研究针灸是否是有用的医学疗法。她还介绍说,中国古代的针灸针是骨头或石头做的,到了《黄帝内经》时期,已经有了9种针,很可能是金属做的。后来,针具发展成金属、银、金及近代的不锈钢针。
威斯博士还介绍,从黄帝以来,针灸一直是中医常用的治疗疾病的方法,就像西医的阿司匹林一样。后来,针灸传到日本和朝鲜等国。直到18世纪,当传教士从中国回来,西方人才首次有机会了解到这种奇怪的治疗方法。大约在1928年,法国发表了第一份关于针灸的准确报告,但直到1950年英语国家才开始知道针灸。到70年代,西欧有l000多针灸师,俄罗斯也有1000多人,南美洲有300多人。在日本有2.5万针灸师,而中国则有l00万针灸师,其中15万人同时是西医师。
怀特在他的文章里向读者介绍:传统中医同中国哲学、道教、阴阳理论有着密切的关系。阴阳将宇宙事物分成相互对立而平衡的两方面,能量的消长也在不断地变化。人是宇宙间的一个微观系统,人体能量的变化也遵循宇宙变化的规律。由于这样的背景,中医同“客观”的西医大不相同。针灸治疗的目的是预防疾病,也可治疗疾病。有经验的针灸师要使用切脉等复杂的方法决定病人的阴阳状态,如果患者有失平衡,则通过针灸治疗调节平衡。如果病人患了特殊的病症,针灸师则治疗整个身体,而不仅仅是治疗症状。这种对中医的描述虽然过于简单,但阐述了东西方医学的根本区别。
在文章中,怀特还简单地介绍了针灸的理论、经络、穴位及针灸“五运六气”的时间治疗概念。他还介绍了同针灸有关的“替代疗法”,其中之一是灸法,他说灸法是另一种常用的选择。做法是将艾蒿草做成柱状,治疗时放在穴位上点燃,一直烧到接近皮肤,出现水泡为止。其治疗原理同针刺相同,可以恢复气的平衡,治疗疾病。另一种选择是穴位按摩,用手指按压针灸穴位起到治疗的作用,其效果类似针灸的治疗作用,但穴位按摩不很常用。
令人没想到的是,针灸在美国后来几十年发展的实际情况和怀特当年介绍的正好相反,灸法在美国并没有流行起来,但穴位指压(Acupressure)却变得很流行。究其原因,可能是艾灸使用不方便,燃烧时有气味,能粘到病人身上,闻起来像大麻味道,还容易造成烧伤,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病人诉讼。而穴位指压则无损伤和疼痛,类似按摩,病人很愿意接受。特别是指压疗法在美国不算针灸,也不用针灸执照,所以有很多无针灸执照的“行医者”从事此道,也有的患者怕针刺疼痛,专门要求穴位指压治疗。
《心灵》杂志同时还提到了一些来自中国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报道和针灸在前苏联等国家的使用情况。据《纽约时报》1971年7月报道,针灸能治疗耳聋。中国军队医生寻找针灸治疗儿童聋哑的方法,并在自己身上反复试验,终于发现治疗聋哑的有效穴位,取得了90%的疗效,中国医生还提供了11个完全治愈聋哑儿童的证据。《洛杉矶时报》于同年报道了更令人吃惊的消息,针灸能治疗精神病。报道说,在湖南省,中国医生结合针灸、中草药、西药和同病人谈话等方法治疗精神病患者,取得了79.2%的疗效。
中国现代针灸同古代针灸有所不同。用针刺代替麻药进行外科手术是前所未有的,针灸用于治疗疼痛也非常普及。另一个非常大的变化是电针的使用,其发明人是一位女士。使用时将针灸针用很细的电线同电针盒连接起来,大约有0.5毫安培的电流通过两根针流过人体,需要20分钟左右的时间,电针会起到治疗疼痛或麻醉等作用。
针灸在前苏联也有广泛的应用,纽约布鲁克林区玛摩利(Maimonide)医学中心的生理学家克瑞纳(Stanley Kripner)博士于70年代初专门访问了前苏联,考察针灸。他发现前苏联很强调针灸的应用,在莫斯科有好些医院都有针灸部门,他们使用针刺麻醉,还用针灸治疗包括肝、肾、胃等各种疾病。莫斯科的一位性医学专家还用针灸治疗性功能障碍,他用针灸成功地治疗了阳痿和性冷漠及遗尿症。他还喜欢使用外用药膏在穴位处按摩,取得了很好的疗效。
前苏联的针灸与中国不同的是,他们不完全依赖针刺,而是常在穴位使用药膏、按摩、电刺激,还试验使用激光刺激穴位治疗疾病。前苏联人还发现针灸对人体的影响有很大的个体差异,有些差异可能是同遗传有关。他们用电子仪器测量和寻找人体的穴位,发现白种人和东方人的某些穴位位置有一点不同。前苏联的物理学家亚当科(Victor Adamenko)博士还发明了一种可以测量穴位之间能量流动的仪器,取名叫Tobioseope。用此仪器可以测量穴位的能量,结合高频率生物能照相技术,前苏联人说他们可以根据穴位颜色的变化来测定人的健康状态。美国斯坦福大学的一位科学家也在研究相同的仪器。
同其他很多报道一样,怀特在他的文章中也认同,当时西方医学科学界接受针灸的最大障碍是对针灸没有一个科学的解释,他还引用了两位美国医生对此问题的回答。
1971年12月菲力斯应邀到美国国家健康研究院和纽约州立大学下城医学院讲演,面对300多个医生、护士及医学院学生,他说:“医生们都同属一类,当他们不知道一种疗法的机制时,就认为此疗法无效。我也不能告诉你们针灸的机制,但我所能说的是,我治疗过很多病人,病情好转的数字令人吃惊。”
当被问到此问题时,纽约布鲁克林区下城医院的麻醉医师福克斯(John Fox)说:“我没有自己的理论,不是所有的西方医生都满意传统中医理论作出的解释,他们需要用他们可以理解的术语解释针灸,或者某种解释符合细胞病理学和分子生物学。其中的一个障碍是传统针灸使用的一些脏器名称同现代解剖学使用的名称是一样的,但另一些却是我们解剖学中没有的。例如,有一个器官叫三焦,从中文的直译是‘三个燃烧的地方’。此器官同代谢和营养有关,可能同胃肠的部分功能有关,三焦的概念非常难以理解和解释,但三焦有特殊脉诊的位置和治疗方法。”
令人遗憾的是,30多年前困惑医学科学界的针灸科学解释的问题,至今仍然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经络的物质基础是什么?此问题仍然困惑着中医和西医。几十年的科学研究也是若明若暗,忽而似乎有点答案,但往往最后又经不起验证。
怀特的文章中提到了朝鲜科学家对经络研究的“发现”。1962年朝鲜生理学教授金凤汉(Kim Bong Han)声称他发现了人的皮肤下有一个独立的细胞群系统,此系统独立于血液、淋巴及神经系统,此系统同中国和朝鲜的针灸穴位及经络描述非常一致。他的文章,“论Kyungrak系统”,发表于1963年11月30日的《DPRK科学院医学科学》杂志上。但后来,据美国医学会杂志报道,中国科学家代表团到平壤考察,结果未能证实这一新的发现。此科学研究丑闻在中国科学界也是人人皆知,当时中国各报纸和杂志都发表过醒目报道,朝鲜学者发现了经络实质“风汉小体”,中国官方还发了贺电。
在这里插一个复旦大学医学院曹小定教授于10年前讲给我听的故事。当年朝鲜发现“风汉小体”时,中国医学科学界马上派出代表团去平壤考察,朝鲜科学家声称经过针灸刺激的组织会出现“风汉小体”,在电子显微镜下可以看到,并当场做实验给中国学者看。一位前去“学习”的中国生理学家十分聪明,在做实验时,将针灸过的组织和没有针灸过的组织偷偷对调,朝鲜科学家并不知道。结果,这位朝鲜科学家在没有针灸过的组织中还是找到了“风汉小体”。骗局就这样败露了,成为医学科学界多年来的笑谈。
《心灵》杂志的文章还介绍,在欧洲,针灸界一直在努力改进针灸理论和临床实践。国际针灸协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Acupuncture)总部设在法国,成立于l955年,每年开年会讨论针灸研究和临床进展,1971年年会在德国召开。法国学者还用科学方法研究中医的脉诊,测量人体表面的电位差异研究经络,用高频信号刺激穴位等等。
70年代,西方医学关于针灸机制的“闸门控制假设”(Gate Contr01)有一定的影响力,该理论由加拿大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的神经生理学家麦再克(Ronald Melzack)博士提出。闸门理论认为疼痛感觉是从周围神经先传到脊柱,再传人大脑感受到的,脊髓神经起到一个控制闸门的作用,闸门的抑制和关闭,可以减少或终止疼痛。麦再克博士假设针灸可以控制疼痛传导闸门,达到止痛的作用。这个理论后来又被进一步修改和改进,至少从一个方面解释了针灸镇痛的机制。福克斯医生说:“这一假设不需要参考阴阳理论,也用不着引用神秘的循环能量,我认为针灸只有依赖这样的解释才能成为现代医学和麻醉的一部分。”
耶鲁大学高尔斯顿教授在1972年冬季《耶鲁评论》杂志撰文说:“如果神经系统不能解释针灸,那么我们应当考虑其他系统和疼痛控制机制,这样有可能发现人体运行的新机制,或者是相对来说很平常的解释。既然中国人并不在意将西医同中医混合使用,我们为什么不愿意学习东方的智慧呢?”
30多年后再回顾上述西方科学家和医生当年对针灸研究的评论和预测,应该说大多数内容是中肯和切合实际的,后来针灸在美国发展的经历也证明很多预测是基本正确的。比如,多年对针灸的科学研究不但揭示了针灸的一些作用机制,其研究本身还促进了疼痛研究的进展。美国纽约医师和牙医针灸学会秘书长邓祉临(Peter Deng)医生说,他们从1973年始开设为西医师和牙医办的针灸培训课程,在开始的一些年里,我们一直是疼痛研究学术交流的中心,每次会议都聚集了许多最好的疼痛研究专家,一起交流和讨论针灸和疼痛的问题。同一时期在中国,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特殊历史原因,几乎全国的医学和生命科学研究人员都只能研究针灸,有一种说法是针灸研究保留了中国生命科学的研究队伍,这可以算是针灸研究促进科学研究的一个意外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