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斯顿显然出师不利,还没来得及采访就患了阑尾炎,但这位聪明的记者并没有因病放弃报道新闻的机会。他不但用阑尾换来了美国公众和中国官方的同情,还没有忘记在《纽约时报》为自己的阑尾发一个“讣告”。而正是这篇没事可做时写出的文章,意外地为中国针灸在西方做了一次最重要的“广告”,而且还带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后续反响。
赖斯顿曾回忆,他的文章在《纽约时报》发表后,马上在美国国内引起了两个意想不到的反响,一个是有人怀疑他是为了探听内部新闻而装病住进了中国医院。这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因为美国新闻界都知道,赖斯顿采访手段高超,总是能想尽一切办法搞到好新闻。对此,赖斯顿的解释是,“这种说法不但与事实不符,而且实在是过高地估计了我的想象力、勇气和牺牲精神了。为了搞到好新闻我的确可以作出很多牺牲,但还不至于半夜里去开刀或主动要去当实验用的荷兰猪。”
另一个意外的反响是很多患有各种顽疾的美国患者给他写信,询问针灸是否能治疗他们的疾病。还没等他们夫妇访问归来,他们在华盛顿的家中已经堆满了询问针灸的信件。对此,赖斯顿深表同情和无奈,但他一再说明他并不是医学专家,没法作出客观的评论。他的夫人莎莉在中国采访时收集了很多关于针灸的信息,她曾花了很多时间给读者写回信,尽量回答他们的一些提问。
其实,还有第三个,也是最令赖斯顿意想不到的后续反响,他的文章引起公众对针灸的极大兴趣,被公认为美国“针灸热”的导火索,随之而来的新闻报道源源不断,成为因一则新闻而导致重大社会现象的“经典之作”。著名的《时代》杂志在赖斯顿文章发表不到两周之内,就发表了“阴阳和针”一文,将专栏作家赖斯顿、荷兰王子、柬埔寨总理郎诺等人共同列为针灸名人[16]。
赖斯顿的经历不但成为民间故事被广泛传播,就连美国政府医学研究机构的官方网站,在介绍美国针灸时也提到,“l971年《纽约时报》记者赖斯顿报道了在中国医生用针灸治疗他的术后腹痛,此后,针灸在美国更广为人知”。近40年来,美国针灸业逐渐成熟,发展到今天,已有两万余针灸医生遍布全国各地,针灸正式成为一项医疗职业和产业,有数以百万计的患者受益于针灸治疗。
赖斯顿夫妇的中国之行,虽然远不如基辛格访华那样在中国家喻户晓,但却受到了特别的关注。访问期间由外交部新闻司的官员全程陪同,到各地的参观显然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赖斯顿访问一事在上海和大连的地方志中都有记载,可见中国当时对美国记者访华的重视程度。
原《旅大日报》主编王寒枫在《蓬莱游子在大连》一书中,对当时他以报社主编身份接待赖斯顿夫妇来访的过程做了详细的描述。中国外交部受周总理之命,专门派了一个司长提前到大连安排赖斯顿的访问行程,特别嘱咐要按贵宾级别接待。初次见面,王主编对赖斯顿夫妇的印象是:“一对60多岁的中等略高身材的美国老夫妻,两个人穿着都很朴素。只见赖斯顿先生穿着一套深蓝色记者服,满身上下,到处都是特大的口袋,脚上穿着一双黄色翻皮子牛皮鞋,脖子上挂着大、小两个照相机,肩膀上背着一个采访包,就像一个老年摄影师。”在大连期间,赖斯顿夫妇参观了大连电机厂、玻璃厂、贝雕厂等工业项目,中国工人的发明创造精神给美国记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访问后,赖斯顿交给王主编两份稿件,请他通过邮局发到美国[17]。
上海外事志中的记录较为详细:《纽约时报》副社长赖斯顿专题报道了他们夫妇在上海华山医院、第九人民医院2次观看临床手术,并向病人和医护人员详细了解针刺麻醉。他认为,“这是科学与人的精神的结合,不仅是医学上的成就,中国医生的精神也是了不起的”。他说,“现在有许多重要的事情正在中国发生”,希望美国人“赶快到中国去,进行真正的交流”。赖斯顿在谈他的访华观感时说:中国这个长期沉睡着的巨人无疑已经觉醒了,但它并不对“震撼世界”那么感兴趣。它更关心的是国家的统一和安全,不仅要给7.5亿人民以食物和教育,而且要在占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土地上实现现代化,创造人类最崇高的道德。这是中国正在进行的一桩了不起的事情。以此与当年美国的革命相比较,美国的革命就像是一次很小的调整。他说,他在各地访问中所得到的印象是,中国人民勤劳,谦虚,有纪律,重道德,立足于自立自强。中国人对生活的态度和准则,使人不禁要怀疑华盛顿为什么会担忧中国的“侵略”和“扩张主义”。他还对中方接待人员说,经过这次访华,他今生余年将以同过去全然不同的眼光来阅读任何有关中国的材料[18]。
经查证,上海外事志的记载主要是根据赖斯顿l971年8月24日从上海发给《纽约时报》的一个评论。文章的开头即说:“在中国逛了6个星期,本记者的印象是这个巨人已经醒来,但对改变世界并没有兴趣。”赖斯顿的判断是,“虽然在中国的大江南北到处可见‘打倒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宣传标语,但作为走狗本人从中国官员直接听到的清晰信息是,中国人对解决内务问题比领导世界革命更感兴趣。”[19]
40年以后,再看赖斯顿的评论,我们不得不被这个老道政治新闻评论家的敏锐和深刻所折服。尽管他是第一次到中国访问,而且当时中国同西方已经隔绝了20多年,但他并没有用冷战的思维去看中国,也没有先人为主地接受西方流行的“反共、反华”观点,而是完全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及感受,作出独立的判断和评论。通过他主持的《纽约时报》专栏,赖斯顿向美国及西方广大民众发出了清晰的信息,中国人正在忙于解决内部发展问题,对领导世界革命没有兴趣。这个信息很可能解答了当时西方政客和民众对共产党中国的最大忧虑之一。赖斯顿当时两个带有预见性的观点至今仍然让人肃然起敬。一个是他认为,针刺麻醉是科学与人的精神的结合;另一个是中国这个长期沉睡着的巨人无疑已经觉醒了。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赖斯顿的观点是完全正确的。
赖斯顿离开中国时又遇到了一些麻烦,只不过麻烦的制造者是另一个超级大国。他本想在中国乘火车去前苏联访问,但是北京的前苏联大使馆断然拒绝了他的签证申请,要他先从中国出境。当他到了香港,再去前苏联领事馆申请签证时,前苏联外交官又让他到东京去申请。等他到了东京的前苏联使馆,遇到的签证官员镶有两颗金属的门牙(赖斯顿回忆录中的原话),同样毫不客气地将他的签证申请打回。这位进出白宫如走平地,采访过多位国家领袖的大记者,着实地受了一番前苏联人的凌辱。后来赖斯顿听说,前苏联外交部对他采访中国总理周恩来很不高兴,认为不方便同他见面[10]。
发自红色中国的报道
赖斯顿在中国访问期间不仅仅报道了他的手术经历和对周恩来总理的采访,他还发表了系列文章,对于帮助美国人了解新中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这些文章实事求是,内容广泛,通俗诙谐,大多来自作者的亲身经历和感受,深受美国大众欢迎。赖斯顿的报道后来被收集到一起,以《来自红色中国的报道》为题,专门出了一本书,成为当时介绍中国的畅销读物[14]。
冷战时期,中美双方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是针尖对麦芒,在中国街头到处可见“反帝、反修”的标语口号,来访的西方记者们都很知趣,较少直接触及敏感话题。但具有外交天才的大记者们,总是能找到一些人们感兴趣的“中性话题”大做文章,针灸显然就是一个这样的话题。美国民众对这样的话题十分感兴趣,中国民众也以此为豪,讨论医学和文化又不涉及到政治,大家皆大欢喜。
在赖斯顿经常调侃的诸多“中性话题”报道中,有一段关于他努力学习使用中国筷子的描述和感想,够得上是妙语连珠,精彩绝伦,足以见这位老牌专栏作家的功底。同很多西方人一样,他在中国学习使用筷子时非常吃力,自称发现了筷子“新用途”。当他80多岁写回忆录时,还特意将他的“筷子经”收了进去。
“竹幕已经掀开,筷子还横在前面”,赖斯顿以此为题,于l971年8月2日从北京发出了报道,用他进餐经历,向美国公众传达有趣的信息,引申中美关系的处境。“竹幕”(Bamboo Curtain)一词在英语中被用来指共产党中国同西方世界在信仰方面的障碍,此说法五六十年代在美国很流行。赖斯顿在文章中说道,中国可能有解决美国人饮食过度和发胖的办法。我曾经尝试过很多美国流行的节食和减肥方法,毫无效果。自从使用筷子以来,我已经得出科学的结论,如果你全靠这种光滑的工具来吃饭的话,要想不减肥都是不可能的。在中国几乎见不到胖子,有人解释说是因为饮食习惯和体力活动。经过数天尝试用筷子吃饭,我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还要不要减肥,而是怎样解决饥饿问题。
赖斯顿说,中国餐美味丰盛,通常摆在高高的餐桌上,食客坐在较低的椅子上,在紧急情况下,当然可以直接将菜用筷子拨到自己的盘子里。但是用筷子吃中餐,做到既优雅又安静,对于大多数美国人的智慧和万有引力都是一种挑战。他试用了各种夹菜方式,均不奏效。用筷子直接叉菜,又被告知属于“作弊”。他形容自己在饭桌上,像盲犬进了肉铺,干着急又无奈。当然,中国人很热情,从服务员到外交官都十分耐心地教他如何使用筷子。他也曾偷偷练习,试着夹一些容易的食物。他还读过毛主席语录,但最后无论是他的手指操练,还是共产主义哲学都没有明显的效果。
庆幸的是,中国人在餐桌上往往是热情有余。进餐不久,客人的盘子里就堆满了各种菜肴,也给了他很多机会近距离练习使用筷子。他还发现中国的肉丸子吃起来很方便,用不着筷子夹就可以吞人,中国的啤酒也不错。赖斯顿不但认为他发现了“筷子减肥法”,还曾突发奇想,如果筷子是磁铁做的就好了,可以将食物都吸过来,但后来又想,怎样把铁放到菜肴里恐怕是个难解之题。
上世纪70年代乒乓外交以后,美国开始关注中国,很多人争先恐后到中国来访问,想看看竹幕后面的中国人到底生活得怎样,以至于引起了尼克松总统的“担心”。他并不是担心美国同中国走得太近,而是担心他所开创的中美交流被别人抢了头功。在基辛格秘密访华前,尼克松就曾提出建议,让基辛格同中国官员最好在北京以外的城市会面,这样,他就可以是第一个访问北京的美国高官。基辛格显然没有采纳,或者是中国没有同意。中美在1971年夏达成协议邀请美国总统于1972年5月前访华后,尼克松又提出要求,请中国不要允许美国政治人物在他之前访问中国,以冲淡他正式访问中国的影响力。中国原则上表示同意,但同时说明,这样的状态不可能持续太久,因为很多知名政客已经提出了访华申请。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尼克松提前于l972年2月访问了中国。
另据上海外事志记载,自1971年5月至l972年2月初的9个月中,上海先后接待了美国科学家、医生、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薪闻工作者和其他友好人士共100多人,并没有太重要的政治人物[18]。其中有生物学教授高尔斯顿、西格纳,生物学家沃尔德,医生罗森夫妇、赛尔德夫妇,《纽约时报》副社长赖斯顿夫妇、编辑主任托平、《华尔街日报》记者基特利夫妇、美国友人格兰尼奇夫妇、关心亚洲问题学者委员会美国会员友好访华团、美国革命联盟代表团、美国对华薪政策委员会访华团等。有意思的是几乎所有这里提到名字的美国人,都对中国的针灸有过兴趣,除赖斯顿夫妇以外,还有很多人回到美国后,多次接受记者采访,介绍他们亲眼见到的针刺麻醉。
《纽约时报》编辑主任托平和《华尔街日报》记者基特利等,也先后撰文评述了中国自力更生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生活状况。托平以新旧中国作对比说,20年里中国人民的精神面貌和工农业生产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人们具有的尊严和自信心,这与新中国成立前大不相同。在今日之中国,到处可见人民的力量,他们的思想一致,行动一致,要通过全社会的共同努力创造超人的业绩。他还说,中国人民的基本要求正在逐步得到满足,人们正在为建设现代化工业国奠定基础,中国正走在成为世界强国的道路上。美中关系不应再像过去那样对峙下去,应当打开局面,增加友好来往。
记者采访记者
对于中国的新闻管制西方人非常敏感,虽然“发自红色中国的报道”全是出于西方记者之手,但他们发稿时仍然身在中国,想必还会有所顾忌,这是西方读者都会想到的。因此推断,赖斯顿在中国时需要顾及中国当局对他的态度,他从中国直接发回到美国的报道便不可能做到完全畅所欲言。如果是这样,当他离开中国后,应该是无所顾忌了。美国民众自然十分关心这位大记者在身处“自由世界”的情况下对中国的“真实看法”。
美国CBS电视台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于1971年8月31日,当赖斯顿夫妇刚刚离开中国内地,还没有返回美国本土之际,抢在第一时间,于日本东京CBS转播室安排了一次特别电视采访。在黄金时段,以“赖斯顿在中国”为题,通过卫星直播全美国。如此精心安排的电视采访,在当时的收视率一定很高。
采访由著名主持人埃里克•塞瓦赖德(Eric Sevareid)主持。此人经历不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就曾负责报道中国。l943年坐飞机去中国的途中飞机失事,人们都以为他已经遇难,他竞跋涉140英里最后徒步走出缅甸丛林。他还曾获得两次艾美奖(Emmv Award )
节目一开始,塞瓦赖德说,这的确是一次不寻常的采访,不光是因为在东京美国记者采访美国记者,话题是中国的社会和政治,还因为涉及美国民众感兴趣的针灸。部分对话记录如下:
主持人:斯考迪(Scotty,赖斯顿的昵称),你在北京的手术很可能是自约翰逊总统的胆囊手术以来最令人瞩目的手术了,你可能已经引发了一种新时髦医学疗法的流行。有关你的针灸经历,已经受到了公众的极大关注。你真的相信针灸吗?莎莉也见了很多,她相信吗?
赖斯顿:我想你最好问坐在我右面的“革命委员会主席”,她比我知道得多。
莎莉:我也不一定知道很多,事实上,是斯考迪在医院里尝试了一点针灸治疗,对我们来讲,所见到的医学真是令人震惊。除了他们给斯考迪用了针刺和草药以外,我们参观中最有意思的一例手术是为结核患者做肺和肋骨切除术。当我们到达时,手术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手术采取的唯一麻醉方式是扎在肩外侧的一根针。我们同患者谈话,问他在哪里工作,他说在食品公司,我们问他多大年纪了,他说24岁。他们还允许我到手术台的另一侧,站在凳子上拍了一些照片,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后背的切口,在医生和我们谈话时,他的另一侧的肺叶还在不断地呼吸。斯考迪还看到病人在手术中吃橘子,而手术麻醉全靠一根针。
主持人:斯考迪,他们给你针灸前是否得到了你的同意?
赖斯顿:当然,他们问我是否想要针灸,我傻乎乎地表示想要试一下。针灸根本不痛,只是有点麻。
主持人:你没有把针带回来吗?
赖斯顿:没有,没带回来。
主持人:下面要问你一些同周恩来总理会见的情况[14]。
需要注明的是,约翰逊的胆囊手术之所以著名,并不仅仅因为他手术时任美国总统,还因为一个特殊事件。约翰逊总统以粗鲁随便出名,有时坐在马桶上接见他的下属和记者。1965年他胆囊切除后,恢复了一周回到白宫,当着一群堵住他的记者,为了表示他已经完全康复,他当众解开衣扣,亮出肚皮上的巨大刀疤,使在场的人们大吃一惊。有记者拍下照片,发表后引起全美国的轰动和热评。一些民众认为约翰逊的行为不雅,还有的说幸亏总统患的不是痔疮。后来,由于医学技术的发展,胆囊切除术有了很大改进,外科医生使用“非约翰逊胆囊切除术”来宣传刀疤很小的新手术方法。塞瓦赖德用此事来比喻赖斯顿的阑尾切除术,可见赖斯顿在北京术后针灸事件在美国的影响之大。
从上述记者同记者的对话中可以清楚地看出,美国民众当时已经对针灸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如同主持人所说,赖斯顿“可能已经引发了一种新时髦医学疗法的流行”。其实,这正是美国针灸热的开始,而此时离尼克松总统正式访华还有将近半年的时间。